周周寄语:

  曝光天桂山假行宫的时候,有人评价说“死都死了,还要什么公道”。原来这是大众史观——因为历史人物已经作古,就可以烘托主角随意编排,没有权利,没有公道。

  写故事可以在历史背景上创作,但不要为了自圆其说,让真实存在过的人,成为成全你虚拟出来的角色的牺牲品。

  写故事,别丧良心。

  一.勖勤宫里雷初动

  明朝灭亡后,民间流传“天启七,崇祯十七,还有福王一”的歌谣。童谣无心,后世小说家却引为预言,以一种气数已尽和天命所归来诠释明亡清兴的王朝更迭。冰冷的数字纪年背后,曾存在过的血肉与纠结的情仇,在寒來暑往、光陰逐水中,沦为白头宫人的谈资。现在我们翻开《天启宫词》、《崇祯宫词》,从山野遗老们的记述中,看一个莫道皇家无情的故事。

  光宗不受万历皇帝的喜爱,在紫禁城东南的慈庆宫里当了二十多年太子,郁郁不得志,终日活得担惊受怕。光宗为太子时,某冬日出阁听讲,太监竟然不给他生炭火,冻得光宗瑟瑟发抖,讲师郭正域怒斥太监,才使得光宗免为受冻。

  宫中人对太子尚且如此,其子嗣基本处于放养的状态。

  光宗共有7子,除长子朱由校和五子朱由检之外全部夭折,兄弟俩的母亲分别为王才人和刘选侍,地位都不高。在明军大败于萨尔浒的当月,朱由校的母亲王才人病逝——其常年受光宗冷落,又被其爱妾西李选侍时常凌辱,抑郁而死。她死前留下一语:“我与西李有仇,负恨难伸。”而朱由检之母刘选侍在其五岁时,因与光宗不合,被赐死,光宗恐万历皇帝怪罪,只叫人偷偷将其尸身运出宫外于西山草草埋葬。

  两个幼年失恃的孩子由万历爷爷做主,交给西李选侍抚养。上面提到,西李是朱由校生母之死的罪魁祸首,在朱由校登基之后每每回忆起来还要说:“选侍凌殴圣母,因致崩逝”、“选侍侮慢凌虐,朕昼夜涕泣”,选监护人选的可谓失败至极。兄弟二人用相依为命来形容在适合不过,也因此,二人的兄弟情谊十分深厚。

  他们幼时居于慈庆宫后的勖勤宫,清代时改名阿哥所,明清两朝皇子均居于此处。启祯宫词中,有很多兄弟在勖勤宫中的趣事,从这些记载中,可以看到他们截然不同的性格特征。例如:

  “翩翩翠盖引鸾舆,辇道西开不用除。

  急敕信王陪羽猎,勖勤宫里正幡书。”

——《天启宫词》

  朱由校登基后,常召信王朱由检陪同羽猎。他就像我们学生时代班级里成绩差又不听话但却很聪明的男孩,喜爱玩乐,轻微多动症,幺蛾子特别多。而朱由检十分乖,离不开读书——哥哥邀请他出去玩儿,他在读书;哥哥在前朝大战东林党,他在读书;哥哥与魏忠贤搞得满朝惶恐,他还在读书,一种一心避世不参与政治纷争的样子。他安静,中规中矩,在人们以崇祯皇帝称呼他之后,也是文人士大夫眼中的明君圣主作风。

  《酌中志》里有段意味深长的记载:小由检做梦“梦鸟龙蟠殿柱”,睡醒后跑到勖勤宫里玩儿水。宫中有两口井,第一口井舀出一尾金鱼,第二口又舀出一尾金鱼。金鱼也是明末很流行的吉祥之物,不由得让人想起古往今来,大凡皇帝天子降世均伴随着祥瑞之兆。由检得到这两尾鱼后,“命将鱼俱放西苑河内”,放生了。他不像我们小时候见过的很多熊孩子,对于小动物,他也有着怜悯之心。他大婚之时(16岁),外廷送来两条鲤鱼,用来给信王殿下餐桌上增菜。鲤鱼畜在缸中,似乎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拼命往外逃,小信王竟然不忍心吃它们,又给放了。这些记载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西游记》中,那放生鲤鱼的小沙弥。

  他温和善良,脆弱敏感的依赖着身边每个对他好的人。

  可在之后的十数年中,朝堂斗争,内忧外患逐渐将他所有慈悲之心吞噬殆尽。作为崇祯的他,整个政治生涯既是在振作与绝望又复振作的反复循环中最终走向了疯狂、崩溃的生命尽头。若说小由检像只无害的猫,崇祯则像一只受伤的老虎。

  再回过头看,天启哥哥就没有那么爱小动物了:

  “阿谁走马御阶前,云绕花鞯电作鞭。

  明主自知好手眼,应弦惊落玉连钱。”

  “草枯风疾露方 ,西苑寻常正掩围。

  手斫兔狐贪目 ,淋漓血染衮龙飞。”

  第一则,隐约看出朱由校的腹黑脸。对于魏忠贤,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当家奴作出僭越之举时(忠贤驰马御前,上射杀其马),他也会发出身为帝国至尊的警告。

  第二则,比较血腥。狩猎时,朱由校打到狐狸兔子,喜欢亲自斩首它们,以身首异处而眼睛还会转动为乐……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总之,虽然爹不疼娘不爱,养母还时不时的来点虐待,俩人也算是长大了,成为光宗那么多儿子中未夭折的两棵苗。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万历皇帝驾崩。八月,当了二十多年皇太子朱常洛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宣布次年改元泰昌,次月因食用红丸暴毙而亡,在位仅一月余,16岁的朱由校即位,改次年为天启元年。短短时间内年号三易,大明朝也从此正式按下了倒计时的按钮。

  二.我做几年,让与汝做

  天启哥哥登基之时发生了明末三大案中的“移宫案”,由于三大案与本次故事的主线关系不大,所以在此不再详述。移宫案的主角又是我们上面提到的虐待小孩的西李选侍,这位姐姐在光宗晏驾后仍然赖在乾清宫内,意图利用朱由校年幼之机,把持朝政大权,要当皇太后。杨涟、左光斗一干东林党逼迫李选侍移到仁寿殿哕鸾宫,即移宫案。

  李选侍迁居后没几日,哕鸾宫失火,经奋力抢救,才将李选侍母女救出。阉党借此散发谣言说“选侍投缳,其女投井,皇八妹入井谁怜,未亡人雉经莫诉”,指责朱由校违背孝悌之道。朱由校不得不出面澄清:“朕令停选侍封号,以慰圣母在天之灵。厚养选侍及皇八妹,以遵皇考之意。尔诸臣可以仰体朕心矣。”——虽然我真的很讨厌李选侍这个婆娘,然而我还是会善待我的妹妹的。

  哕鸾宫之火是意外也好、人为也罢,我们都能从天启哥哥的话语中感受到对这个女人的深恶痛绝,毕竟是害死自己生母的人。所以在政局稍稳后,天启哥哥马上为自己唯一的弟弟换了靠谱的监护人,人称东李选侍。东李为人十分温和,托哥哥的福,朱由检从这个女人身上才感受到了记忆中早已远离的母爱。

  

哥哥保护你呐!

  “秋深永巷并桐飞,漏促铜虬烛影微。

  畴昔孀娥恩未尽,绣鸳重开补寒衣。”

  这位份低微的宫人,皇帝死后没有任何依靠和指望,将自己所有的精力投入在抚养孩子身上,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天冷为他补寒衣种种。后来崇祯继位,尊东李为庄妃。庄妃过世后,“今上哀痛如礼,未忍视慈母异生母也”,朱由检亦早把这位唯一给予过他实实在在母爱的女人视作生母。

  天启皇帝登基时只有十六岁,朱由检十岁。

  处理完乾清宫的事务天启哥哥回到慈庆宫,他就要搬离这个作为太子东宫之所的地方——他的父亲在这里当了二十年囚徒,而他“命好”,只当了一个月的太子。朱由检从勖勤宫里跑出来看热闹,他听宫人们说,哥哥要去当皇帝了,可是皇帝是什么?十岁的王孙公子竟然还没有概念,于是就有了以下一段著名的对话:

  朱由检拉住天启的袖子问道:

  “哥哥,皇帝是什么官儿?”

  宫女:???!!

  朱由检:“我能做皇帝么?”

  东李:(晕倒)

  这话说得大逆不道,众人都吓出一身冷汗。自古至今皇家兄弟夺位刀光剑影手足相残者不胜数,可说者无意、听者也无心。天启哥哥丝毫没当回事儿,他也是个孩子,也不知道皇帝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摸着弟弟毛毛茬茬的脑瓜说道:

  “好呀,我当几年,就让给你做。”

  「我做几年时,当与汝做。」

——《三垣笔记》

  时人以为谶。

  

  此时的朱由检只道:皇帝是个很大的官儿,哥哥当了皇帝,就不能再叫他哥哥。他要下跪磕头,叫他“大兄皇帝陛下”,否则他会被处死。(东李娘娘的恐吓式教育……)

  

哥哥给你摘花花

  有时历史人物尽量不要脸谱化地解读,在每个人处于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其作出的举措根由复杂,受到人性不可避免的桎梏。现在我们提起天启,关键词往往是“木匠”、“白丁”、“昏庸”等等,但是我们从各处史料留下的只言片语中,其实是可以看到在这些格式化的印象背后与世俗所批判的不一样的天启皇帝的肖像的。

  所谓目不识丁:朱由校确实没有受过系统的储君培训教育,然而也不至于不识字。

  “先帝生性虽不好静坐读书,然能留心大体,每一言一字迥出臣子意表。天启六年正月初,奴犯宁远,即日夜焦思,未遑自安。见枢臣王永光题疏,要将宁远城中红夷大炮撤归山海守关,先帝曰:此炮如撤,人心必摇。”

  ——多么识大体的孩子呀。

  “其寻常宸翰详谨,然不好草书,或未暇学也。”——朱由校没有学过草书,然而寻常书法写得端端正正中规中矩,现世还存有天启皇帝手书的匾额。不识字本就是不攻自破之事,只不过是被恶意放大的黑点。

  况且,通过对辽东战事的判断与边防大将的任免,可以看出天启哥哥具有十分敏感的军事直觉与识人用人的能力。孙承宗、毛文龙等明末的牛人在辽东因皇帝的支持,对后金持续扩张起到了重要的抑制作用。可以说现代对于天启皇帝的种种微词,根源就在亲近阉党魏忠贤之上,但我们细细看去明朝剩余的这二十多年舞台,东林党未必就是正面人物,阉党也不尽然十恶不赦。

  荒唐也好,腹黑也罢,天启哥哥执政七年功过不论,只有一点是要着重提一下的,那就是:

  这小子把万历爷爷辛辛苦苦从户部从地方所纳矿税搜刮来近千万的内帑都造完了。

  不是用于宴乐,更不是给了魏忠贤,而是尽数拨往辽东用于孙承宗、熊廷弼等人的复辽大计。

  万历、天启两朝对辽策略军事动作十分强硬,无怪满清统治者十分憎恶神、熹二庙。

  千万内帑用尽,只为复辽,到了崇祯龙飞之时,已是“帑藏尽空”。

  三. 我哥哥是个GAY

  天启宫词有诗云:

  “汉帝椒风绝等侪,六宫粉黛枉金钗。

  高家小姐蛾眉好,那用凌波窄锦鞋。 ”

  “窄锦鞋”借指女人,谓熹宗好男色不近女子的性倾向。

  话说天启五年春,皇帝从安定门外祭方泽坛回来,携皇后来西苑游乐。没一会儿张皇后因疲乏困倦,与皇帝说明原委后先回了坤宁宫。游乐未尽兴的天启叫着小宦官陪伴去湖心划船。小宦官名为高永寿,《宫词》中记载:

  “御前牌子高永寿,年未弱冠,丹唇秀目,姣好如处女,宫中称为‘高小姐’,宴会之际,高或不与,举座为之不欢。”

  ——其实就是天启哥哥的男宠。

  哥哥与他的美人儿正在湖中缠绵之际,大风突起,把小船吹翻,船上之人落入水中,随从人等顿然失色,喧呼救驾。管事太监谈敬率先入水,其它人也纷纷跳入水中,天启被众人救上岸来,而高永寿却溺死水中。

  宫词记录:

  “琉璃波面浴轻凫,艇子飞来芳画图。

  认著君王亲荡浆,满堤红粉笑相呼。

  风掠轻舟雾不开,锦鳞吹裂采帆摧。

  须臾一片欢声动,捧出真龙水面来。”

  天启哥哥十分痛心高永寿之死,特命"于大高殿作法事,放河灯追荐之。”

  

  《檮杌闲评》曾写过:

  皇上万几之暇,不近妃嫔,专与小内侍顽耍,曰幸数人。

  老朱家爱男风的皇帝很多,天启、泰昌、万历,也就是崇祯的哥哥、爸爸、爷爷都有爱好这一口的记载,唯有朱由检是个性取向十分正常的五好青年,不仅没有任何“不良癖好”,大婚之后,初识云雨,小年轻血气方刚,不觉有些精血消耗太过生了场病。哥哥派了御医来看,信王却说:“服药千剂,莫如独宿。” 后来著书写史之人都赞他:其天性过人如此。

  然而天启哥哥只无奈道这孩子太少年老成,太严肃无趣,嗤之以鼻。

  四.来,吾弟,当为尧舜

  魏忠贤等阉党与东林党争,所有人的生死祸福只在朝夕之间,曾经感情深厚的兄弟也不免越来越生疏。

  天启皇帝有时候会感慨:曾经那个和他一起在太液池滑冰车、上树鸟蛋摔破了脚、钻过乾清宫老虎洞、一起和过泥巴玩的小毛头,现在见了他却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的叩头问安,以臣下自称,还时常称病不朝,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

  他待弟弟仍亲厚。狗腿王体乾同学说:“主上(天启)凡事愦愦,独于兄弟夫妇间不薄。”魏忠贤几次三番想把谋反罪名加在信王朱由检头上,都是念及这句话而不敢真的付诸行动。

  朱由校:“你动我弟弟一下试试。”

  ——弄不死你我不姓朱。

  朱由检天启二年受封信王,却到天启六年秋天才出紫禁城,迁住城外信王府(今北京王府井),那时他已十六岁。早到了去外地之藩年纪,皇帝却迟迟没有旨意,一直留他在北京住着,对他没有一丝一毫怀疑猜忌,只有浓浓的牵挂和不舍。

  “万历时,在京亲藩如潞王、福王;先帝时,在京亲藩如瑞王、惠王、桂王各府承奉等官,止有食米、冬衣。惟天启年间,今上信邸承奉等官,俱随宫内关赏,盖先帝友于至谊,祖宗以来所希有也。”

  这段笔记记载了信王在搬离紫禁城之后府邸下人的吃穿用度一如宫中的情况。万历时,任凭郑贵妃如何得宠,福王每年只按规定领取食米、冬衣,像信王这样被皇帝优待的在京亲藩可谓前所未有。

  朱由检曾批《大学衍义》——

  “朕昔居信邸,经史词章杂庋左右,尤爱政书,尝往文渊阁,见真景元《大学衍义》,心塞为之大开,重以镌刻精工,实可奴视宋椠 ,安得不视为鸿宝哉。”

  这段批注传达两个信息:一,天启哥哥的文渊阁准信王随时出入,因他知道弟弟喜读书。二,作为亲王的他,甚至对尤爱政书这种事没有什么顾忌,可见哥哥对他有多么信任。

  意外的落水事件让皇帝受了很大惊吓,又着了凉,就此落下了病根,身体越来越差,到七年六、七八月之间,已是下不来御榻了。按照当时人的描述看,天启病症表现为全身浮肿、发热,像是急性肾炎的症状。魏忠贤怕失了这个靠山,对天启的病十分担忧,又是请祥瑞又是找偏方,终是无用,圣恙日增无减,诸药进益失效。

  皇帝没有子嗣留下,弥留之际欲召信王。魏忠贤还想阻拦,却被张皇后阻止,使朱由检可以及时入宫,见了皇帝最后一面。

  “国运休论叔叶微,弟昆相对觉依依,

  乃身自切痌瘝意,验取苍生瘠与肥。”

  天启病入膏肓,说话都已经困难,打量朱由检一番后,开口第一句话竟是:

  “弟弟何瘦,需自保重”

  又说:

  “来,吾弟,当为尧舜。”

  这话意思,便是将祖宗江山社稷托付于你了。

  昔日曾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朱由检的反应是“惧。”

  他怕魏忠贤哄得皇帝借机试探自己,给自己按上不臣的罪名,吓得跪在地上,说:“臣死罪。”

  死别之际,曾经一个被窝取过暖的兄弟,被礼数、尊卑压抑着人性恪守逾越不过的君臣之礼,以致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

  曾经以为“吾弟当为尧舜”是天启留给朱由检的遗言。

  后来才知道,朱由检伏地说着死罪之时,却再也抑制不住的痛哭出声,“涕泗横流”,“愿以身代之”。

  哥哥似乎回光返照,露出欣慰的笑容来,拉着朱由检说了最后一句话:

  “弟弟爱我。”

  (熹宗闻之曰:弟弟爱我)

  

  崇祯登基一年后,某日于某宫中得天启旧制沉香假山一座。他想到小时侯和哥哥说过,自己生母埋在西山,住在勖勤宫这些年,却从没看过山是什么样子。

  他看着天启留下的旧作出神,半晌才红着眼眶说:

  “亦一时精神所寄也。”

  皇帝命人仔细贮存,偶尔拿出来怀念故人。

  那假山明亡后留落人间,再不知其踪也。